快毕业两年了,怀念大学时期的三次旅行
2003年秋,入大学时,我是怀抱着理想的,大一上专业课时我在课堂上说我的理想是作鲁迅那样的人,用笔开创一条道路。大学在我梦中是以一位白发胜雪的老者出现的,是真正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那里有黄叶飘飞的林荫道,知识渊博的教授,特立独行的学生,思想激荡的课堂,后来我知道我梦到的是五四时期的北大,现在已经没有了。
从入学第一天,我对所上的这所大学感觉上就是陌生,直至毕业后一年,我踩着金黄的树叶重回校园,陌生的感觉仍时时泛起,依然四年前一样人来人往的学生,鸽笼一样的宿舍楼,喧嚣的建筑工地,我若有所失,也若有所思,我对大学教育的感觉是失望,我所有记忆深刻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在校园。
我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学生,小学中学都在严格的考试中度过,一切的核心是学习优秀,考试过关,我被认为是一个好学生。但这种生活带给我的只有苦恼,我生在农村,崇尚自然,性格封闭羞怯,在城市学校里完全不合时宜,后来也没有得到改观,从初一到高三,我没有得到过有关人生的指点,学生需要什么从来不会有人关心,由于羞怯,我高三上课回答提问时还会面红耳赤声音颤抖。在自卑的痛苦中,我对大学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我想象一个没有边际的大教室,台上教师幽默睿智,学生们神情轻松、自由争论,每个人都观点独特,个性鲜明,可以完整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这是我学习的主要动力,所以当真正的大学生活来临,我受到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
那时学校刚刚合并,校园里有三个建筑工地同时开工,终日喧嚣,这种喧嚣陪伴了我四年。辅导员进行的入学教育核心就是学校对学生恋爱的态度是不反对不提倡,授课老师年轻、不自信,不自信来源于对知识的不理解,一位哲学老师发表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已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观点,被学生公认为最有见地的老师。由于习惯了被监督被管理,还没有培养起独立思考和自学的能力,大一学生经过短暂的兴奋之后陷入消沉与无所事事的状态。学校纪律宽松,对学生的思想因无力约束而不管不问,倒使我体会到了兼容并蓄的幽默意味。
我仍然内向、害羞、沉默、自卑又自傲,感觉无所不能又一无是处,我对大学、人生有无数的问题,苦苦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我问自己大学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为什么还和从前一样,我是不是需要退学,我应该或将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大学四年应该要怎样度过,我为什么还痛苦。现在想来,我正是在一个个疑问中开始了大学生活,但大学只给我解答了很小部分。我日夜担心自己内向自闭的性格无法在世界上生存,我感觉自己像生活在森林里,力量和性格的强弱决定自己的位置,我很可能会被淘汰,或终生忍受痛苦。我尝试着与外界交流,但性格弱点极大地妨碍了我,我一次次体会到强烈的挫折感。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试着出去旅行,摆脱一些压力,也希望能从外面的世界找到答案,我大学四年出行了10余次,到农村下乡劳动,做农村集体经济调查,四次上北京,夜宿地下旅社,去天安门看日出,,去天津看大海,我好像武侠小说中人物一样,内力在体内奔突只好疯狂奔跑,边走边看,边走边想,在学校学习生活一段时间我就禁不住背包旅行,书没有读万卷,行路倒有万里,我感激和庆幸想到这样一种方式来陪伴我,它对我起到了无法想象的重要作用,是我的另一个大学,我的心智、性格和思想在学习和旅行的交织互动中得到了比较全面的发展。
有三次旅行对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大一暑假,我自发组织了一次活动,到湖北监利农村体验生活,进行授课和文艺演出,我作为队员参加,这次活动改变了我,使我真正进入了大学。
这支命名为夏风行动组的小分队,完全由学生自己组织,自我管理,每个人在其中担当一定的职责,在一位很有号召力的女生领导下,我们首先进行义卖,筹措资金,然后开始了半个月的活动。我们住进一所初级中学的教室,给学生们上课,帮农民锄地,到村里给村民搞文艺演出。我生长在农村,对农村和农村学生有天然的亲切,小分队委任我担任农业老师,组织农业劳动,在一项项活动中,我的自信心潜滋暗长。对我震动最大的是在简陋的教室给学生上音乐课,我所有会弹奏的曲子只有一首‘小草',风琴吱吱呀呀地一响,从来没有上过音乐课的孩子们都睁大惊奇的眼睛看着我,虔诚地跟着我一句句学唱,这时我的脆弱的心灵完全被幸福包围,竭尽全力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我逐渐活跃起来,文艺演出时我参与了6个节目,还是两个小品的编剧、导演兼主演,同学们惊奇的看着我,为我的变化和激情演出鼓掌。我不知不觉中开始了性格的突围,开始走上自觉探索和发展变化之路。那段历程成为我真正开始思考、奋斗的人生道路的第一推动力,直到现在我仍认为,如果没有这次监利之行,很可能我会在沉默度过四年大学时光,像一个路人在某个地方停留片刻继续上路,什么都没有获得,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在监利与四位学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其中一位叫芬,年龄最小,却具有很高的天赋,她的文学天才、对人的体察入微和对新事物的感受能力令我惊奇不已,我被一个农村小女孩具有如此纯洁细腻的情感深深吸引,这是我以及周围的人所没有的。
一次普通的活动对一个人影响有如此之大吗?事实是每个同学都清晰地感受到了我的变化,他们发现我变得坦然、自信和友善,于是开始接纳我,我开始了正常的大学生活。但对大学的教育仍然是失望,仍然没有想要的东西,其实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也不清楚,大学在我眼里像一堵围墙,里面住满了忧郁、焦虑又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为过四级英语绞尽脑汁,追求女孩是生活中的唯一令人兴奋的事情,没有人给他们人生的指点,我已经开启的心智受到了压抑,我大量读书,结果是更多无法证实的思想在头脑中冲突,无法判定正确与谬误,周围人与我一样有大量无法解释的疑惑,刻板陈腐的教学根本满足不了需要。像校园里那永不停歇的工地一样,大学是喧嚣的、浮躁的,弥漫着功利与世俗的气息。我下决心开始了第二次远行,这次的目的地是北京,我希望能找到一位精神的导师,同时锻炼自己的生存能力,监利之行是这次旅行的准备。
又是暑假,我背上装有30斤物资的背包,对父母道了一声别,就一头扎进了西部,开始了磨练意志的生存训练,实际在山里呆了一个星期。我我的心情就像像孙猴回到了花果山,我在纯朴的农户家过夜,在野兔奔突的山腰露营,徒步走百里参观黄河,在悬崖上午休,在山路上唱歌,在瀑布下冲凉,在泉水中游泳。就这样在山水之间,于浑然不觉中塑造着自己,肉体与灵魂同时被大自然荡涤,心灵变得自由、纯洁,我踏在山路上的每一步大着拍子,每个遇见的山里女孩都成了爱情小说的主角,这是我一生最美的经历,我的眼睛变得明亮,我深信这种心情将对我的一生产生影响。
我册封人民大学的一位教授为我的精神导师,我要找到他,翻开那年暑假的日记,发现了我当时的另一种心迹,日记是这么写的:'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我的一举一动都将是创造,要通过苦难教育,提高性格的硬度与纯度,记住,学会生存,而非活着。'初到北京,我仍然停留在大自然的状态中,把北京当成了一座有特别风格的山,我在北京站过夜,在天安门广场寻找历史,感慨城楼上他老人家那意味高远的微笑,在广场地下通道陪士兵站夜岗,在北海公园长凳上看蝙蝠觅食。
几天之后,钱花完了,就来到人民大学,没找到导师,倒在学校里找到一个建筑队安了家。我没法解释当时自己为什么会在建筑队里打小工,可能是为吃苦,磨练自己。时值盛夏,每天早上5点起床上工,中午一个小时休息,傍晚8点下班,第一天我几乎被晒晕倒,饭菜难以下咽,三天后已经可以每顿吃5个馒头了,菜总是烂白菜。每天晚饭后,空气飘荡着汗湿,工人们听着收音机,抽着1块钱的香烟,挑剔朦胧夜色中女工们的身段,聊着家乡和家人。几个自称从放羊娃变成了打工仔的后生把我当成了知己,告诉我他们的志向,说要娶大学生做老婆,要买辆汽车搞运输。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社会,由十余个省的农民组成,有着自己的运转规则,几乎每天洗碗时为争水龙头打架,能打架就可以做这个社会群落的领袖。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受到城市的歧视,而他们也默认这种不平等。对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感到惊奇,八个木匠承包了一个胖女人,为他们洗衣服、做饭,提供性服务;已有家庭的两男女青年在一起干一个星期活,就趁一个下雨夜私奔;所有民工为争取到理应获得的工资进行各种形式的抗争,一位四川民工因为没钱给家里的孩子治病而两次自杀。
从那时候起,我认识到这个世界有着无限的丰富性,这里有着另一种苦难,有着别样的喜乐悲伤。我全身心融入到了这个社会中,在雨中吃力地拉车,晚饭后抽着香烟看着女工,搓着泥垢,我观察着,思考着,并在这时树立了要把这个社会弄清楚的志向。
一个月过去了,给教授写的信没有回音,我决定回家。回家第二天,教授给我打来电话,说收到了我的信,并马上去工地张贴了寻人启事,从工头那里找到了我的电话号码。教授邀请我参加他的研究课题,于是我又回北京给导师做了一个月助手,聆听教诲并讲述我的经历,辞别时教授笑着对我说,从此江湖上将会流传一个黄门拉车的故事。
过去两个月如梦如幻的经历,告诉我人生世界有无限多种可能性,我像一颗雨后的蘑菇,疯狂地扩充着自己的胸怀和思想,我的心灵滋润着雨水,敏锐、充满激情,对认识这个世界满怀渴望,要做变迁中国的记录员和社会进步的传播者的志向,在此时初步形成了。我忽然发现,我已经是一个健康向上的好青年,有着正确价值观和良好心态,我那段时间总是微笑着走路,见了每个人都要说声感谢。
我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学校的最后一个年头,大量看书,参加比赛,冬泳,在落叶纷飞的校园中漫步,夜深人静时与同学畅谈理想,思想像白马在草原上奔酣畅淋漓地奔驰,我告诫自己要平静地面对挫折,真诚地对待他人。我已经可以客观地评价自己了,还交了一批有着赤子之心的朋友。
几个月就要毕业了,大四学生早已开始找工作,我和要好的秋晨、葛新民和余运君却开始了我们大学时代最后一次旅行,我们四人曾一起在宜昌农村表演节目,一起登上三峡之巅,我们策划以一次浪漫之旅告别我们的大学生活。四位年轻人,汽车轮船上观赏河山,交谈辩论,与用人单位谈判,在三峡大坝上散步,与白鹭一起高歌,在风急浪高的天气怂恿汽艇少年带我们去海里的小岛,在风浪中高唱众人划桨开大船,像英雄一样嘲笑着风雨,畅想着将要创造的生活,相互鼓励着不怕失败。
我们满怀着理想告别校园,走上了社会,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初步体味了人生的曲折,也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周围人对我的评价是理想主义,对享受和对失败不敏感,胸怀大志但才华并不出众,这种说法我比较信服,我在大学时期初步解决了人生观问题,用自己的话说成了一位‘才疏志大的年轻人',也将自己的性格改造得宽阔、坚强、开朗,但越来越发现也留下了深深的遗憾,由于读书基本没有经过科学的指导,读书学习系统性不强,没有形成系统的知识结构,在自学能力上也有缺陷,只能留到现在修补,而这对于青年学生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点大学没有完成任务。除此之外,我意外地发现我对生活过的这所大学倒产生了好感。
也许我对大学的期望过高了,我当初对大学的不满应是对自己全方位拓展的强烈要求,现在我感觉到大学既是无形的,又是明确存在的,有形的大学是校园,无形的大学应该在心中。我现在仍然遗憾没有须发雪白的、渊博而又睿智的老教授,做我精神的领路人,但大学毕竟不再禁锢思想,我理解它像一个大的平台,提供了必要的土壤、阳光和水分,但并没有命令必须全部种上麦子,你可以自由选择想成为什么,可以是一棵杨树,也可以是一株小草,大学的使命是使整个草原物种丰富、和谐生长,我选择成为了一棵不断旅行瞭望的蒲公英。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大学是值得怀念的。
不管怎么样,毕业快两年了。我还是怀恋那远在湖北长江边的母校。并以此作为毕业两年的回忆,永远伴随我成长。
宋慧仁写于2009-5-26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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