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该哭就哭是好汉！

我小时候爱哭。不过只流眼泪，不出声。字典上叫“泣”，说是“无声有泪的哭”，或者“低声哭”。这情形，很难过的时候才会有。大人不理解，有的说：“这娃乖。”有的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娃太绵。”

 我不只爱哭，更爱笑。遇上开心事，我总是笑眯眯的。考试时我总是要既得分第一，也交卷第一。取得两个第一，我就开心得笑眯眯的。作文课上，我总是得到老师的表扬，作文本批得密密麻麻，都是些好话，最高分数是“甲”，我总是得“甲Ａ”。老师还把作文本发给同学们，让大家学习。我在这时候也总是笑眯眯的。有的大人说这是骄傲。可是你说，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哭吗？

 要是哭，那是有原因的。有一回考试，我答得既好又快，却给一位同学抢先交了头份卷子。他是有意不让我得这个第一，没答完题目就交卷。太可气了。这不是正当的竞争方法嘛。可老师没有批评这位同学，也没有表扬我。我哭了。除了哭，能有别的办法吗？你又不能跟老师去讲理。

 可大人看小孩，总有片面性。他们说我爱学习，不爱玩。爱学习是真的，不爱玩不是事实。哪有小孩不爱玩的？各人有各人的玩法罢了。我爱的是小动物。譬如小鸡，我就非常喜欢。我非常精心地养过一窝小鸡，还为这窝小鸡的惨遭不幸流过眼泪。

 那是抗日战争开始不久。日本鬼子的飞机常窜到西安扔炸弹，父亲决定把家从城里搬到乡下。我们在灞河边上一个村庄修了几间房，墙是用土堆起来的，屋顶铺了瓦，虽没有城里许多房屋高大，看上去倒也怪新鲜又很漂亮。住下来以后，母亲学村里人的样子养了几只鸡。当我看见邻居的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四处觅食的时候，一下子就给那童话般的动人景象给迷住了。我求着闹着要孵一窝小鸡玩。母亲答应了，但是说，得等我们的母鸡愿意做母亲时才好孵小鸡。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弄不明白。好些天我都在观察我们的母鸡，琢磨着它什么时候会表现出做母亲的愿望，那表现又是一种什么样子。有几个星期的时间罢，日子实在是太长太长，太不容易度过了。终于有一天，我们的母鸡变得十分古怪：不吃食，不生蛋，不跟别的鸡一起游玩，而是独自一个在一处地方咕咕乱叫，头颈上的毛格外零乱，一撮撮地竖了起来，非常烦燥，非常神经质。母亲说：它要孵小鸡了。于是找来一个大大的箩筐，铺上厚厚一层麦草，弄得又柔软又舒服。那愿意做母亲的母鸡很快就懂得了我们的意思，在箩筐周围转了几圈，跳了进去，用两只脚爪对麦草再次进行整理，直到它认为满意时才卧了下来。它真的要孵小鸡了。

 可是那箩筐里还没有鸡蛋好孵。我要去取鸡蛋。母亲说：我们的鸡蛋不能孵小鸡。我们没有养公鸡，没有公鸡的母鸡生的蛋是孵不出小鸡的。那该怎么办？母亲说：到邻居家去换，要新鲜的。我拿了自家母鸡生的蛋，到邻居家去换。邻居的大人小孩都很和气，非常乐意给我换。可我得跑了一家又一家，因为人家没有那么多的鸡蛋。等我捧回十来只新鲜鸡蛋，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给母鸡铺好要孵的鸡蛋，我就等待着未来的小鸡了。母亲说需要二十一天。又是一个长长的难挨的日子。这中间，母亲和我给母鸡翻过几次蛋。母鸡自己也常用爪子将它所孵的蛋倒个过。不过倒不大好，还是有些地方孵得不够均匀。我们是趁母鸡走出箩筐，到外边散步时替它翻蛋的。在孵蛋期间，母鸡几乎什么也不吃，一动不动地稳坐在它那些宝贝鸡蛋上。只是有时候要出去走一走，喝几口水。在它稳坐箩筐的时候，谁也不敢动它的鸡蛋，若是有生人走近，它会像疯狂了似的双目怒睁，张起翅膀，随时准备朝你扑来。就这样，我数着日子，看着母鸡精心地孵它的蛋：五天，十天，十五天，二十天，到了二十一天。

 这天一大早，我就站在箩筐前等着小鸡出壳。忽然，有几声低低又尖尖的小鸟般的叫声，母鸡轻轻移动翅膀，让一只毛葺葺的雏鸡连蹦带爬地从被啄破的蛋壳里，从温暖肚皮下边慢慢站了起来。多么美好无瑕、小巧玲珑的生命啊！一只，两只，三只，净白的，乌黑的，五花的，都是那么水灵，洁净，活泼，可爱，看了打心眼里感到无穷欢乐，只有童话中的仙境才有这样天使般的生命啊！我感动得流出眼泪来。

 这以后的日子，是我小时候最快乐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我看着母鸡带领它的小雏在院子里觅食，看着它在可能遇见危险时迅速将小雏们呼唤到自己的翅膀下边，用温暖的巨大的身体全力保护，看着小雏们一天天长大，有的都会扑腾着双翅显示一下成长中的满足感了。我看着想着，这些不同颜色的小雏，原也不是我们家母鸡的亲生骨肉，可它对它们是何等地全心全意关怀和呵护着的啊。它就是它们的亲生母亲，强大的可靠的保护神，它是一个尽职尽责、善良勇敢的伟大的母亲啊。

 一个多月以后，一天晚间，一阵吵闹声将我从梦中惊醒。好像母鸡在同谁打架，它叫得那么严厉，又那么凄惨。好像还有小雏的叫声，惊恐，慌乱。出了什么事？我连忙披衣下地，点燃清油灯，来在堂屋，首先就去观看我的那些小鸡。坏啦，坏啦，箩筐已经打翻，麦草散落满地，到处是血淋淋的死去和受伤的小鸡，母鸡正在同一只肥大的老鼠进行拼死的战斗，几只幸免于难的小雏东奔西窜。我愤怒已极，狂吼一声，扑向可恶的老鼠，老鼠飞快地逃跑了，母鸡迅速转身寻找它的小雏，几只可怜巴巴的小雏很快同母鸡挤成一团。多么令人心酸的场面！我哭了。眼泪流到颤颤抖抖的手上，流在忽闪忽闪的清油灯上。

 好些天，我浸沉在巨大的悲伤中，一遍又一遍想起可爱的小鸡们，想起从孵蛋到出壳到觅食、游玩等种种美好画面，一次又一次流下热泪。大人有笑我太傻的，说不该为小鸡而哭。可我怎么能不哭呢？毛葺葺的小鸡们，个个如同一朵鲜艳的花，它们的前程还很远大，还没有来得及打鸣，生蛋，做母亲，就给强盗般的老鼠断送掉了，这不是一种极大的悲剧吗？你为它们的出生和成长付出过许多劳动，你与它们分享过许多欢乐的日子，你是它们的朋友，你难道能够在它们惨遭不幸时无动于衷么？大人啊，你们为什么竟然如此冷酷无情？你们不应该嘲笑一个为小鸡的死而哭的小男孩，你们应该为自己对于美好的神圣的生命的不知珍重、不加爱惜而感到害羞。

 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幼小的生命更加美好和更加可爱？你看，无论是小鸡、小猫，小猪、小兔，还有我们这些小男孩，小女孩，都是多么精彩漂亮，天真无邪，不说谎，不害人，不会不懂装懂，不会在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大人啊，你们有什么理由嘲笑小男孩的眼泪呢？该哭就哭是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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