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总队的同事们给宋红梅饯行,刘大虎也到了,还带来了战士们的礼物——一块用石头雕成的盆景,就像宋总和他们一起掏过洞的山峰。宋红梅又喝了不少酒,但是这回没喝高,她好像怎么也喝不醉,因为她觉得她的心就像山洞,被掏空了。
宋红梅到干休所报道的第一天,就赶上一群老干部把政委常锋堵在了办公室里,领头的正是冯淑珍。事情的起因是干休所里门诊部的救护车坏了,把一个犯心脏病的老爷子搁在了四环路上。其实干休所里的居民对门诊部的意见由来已久:要设备没设备,要药品没药品,只有态度还算好——只要是发烧到38度以上就特负责任地往总院送,可都送到总院了还要你们这些医生干什么?所里呢,也有一肚子苦衷,最主要的就是经费不足,否则也不会让那辆浑身都是毛病的救护车还在“发挥余热”。常锋只有认低服软地一味说好话,可这帮退下来的“老首长”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论资历,都是解放以前参加革命的,论级别,除了几个象冯淑珍这样的“遗孀”,谁都比常锋这个政委高,要是论起理论水平和政策水平,更不乏张开嘴就能做上一两个小时报告的。一听说宋红梅是新来的所长,更是群情激愤,十几条手杖挥舞起来的样子俨然有些“秋收暴动”的声势,宋红梅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尽快解决问题,至少是先弄来辆新的救护车,才算暂时平息了一场风波。过后宋红梅觉得冯淑珍这个当妈的还算给自女儿面子,没当着众人让自己下不来台,于是买了一兜子的菜去冯淑珍家想表表孝心,没想到一进门冯老太太的脸色黒得象一块“积雨云”。
冯淑珍质问宋红梅为什么要调到干休所来,宋红梅大惑不解:我调回来怎么啦?冯淑珍说:调回来就是“文职”了你知不知道?宋红梅说:文职不也是军人吗?冯淑珍就指着宋红梅的制服说:军衔都混没了还算个屁!
其实宋红梅还是不太明白,在冯淑珍的心里,女儿变成了文职等于是粉碎了自己的一个梦——她太希望自己的家里能有个将军了,这还得从冯淑珍的童年说起。
在冯淑珍的幼年的记忆里,从小就有各种各样的“兵”,大帅少帅的兵,日本皇军的兵,满洲帝国的兵,所有的兵都是要钱要粮要东西,所有的兵对老百姓来说都是一个恶梦,只要是家门口一过兵,爹就会让娘和她赶紧藏起来,藏起来之前娘还忘不了在脸上抹一把锅灰,把自己扮成个“灶王爷”的模样。十三岁那年,听说又来了一群以前从没见过的兵——这次冯淑珍没躲,因为她想看看那些传说中“黄头发,蓝眼睛”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结果叫她大失所望,和以前见过的兵比起来,除了身量大点儿,也没什么稀奇。冯淑珍想走,可被兵们拦住了,“呜里哇啦”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冯淑珍开始觉得害怕。她跑,兵们就追,她就更害怕,心里一慌绊在了块石头上,头也摔破了。这时有个当官的来了,和气地带她去治伤,还给她糖吃。冯淑珍发现这个当官的其实岁数并不大,而且长得很好看——真的是蓝眼睛,亮亮的,象天上的星星,他的肩膀上也有棵星星,金色的星星,更亮。后来冯淑珍才知道,这些兵叫“苏联红军”,这个官儿叫“谢廖沙少将同志”。从此,她就经常在梦里梦见一双蓝眼睛和一颗闪烁的金星。再后来冯淑珍自己也当兵了,可是那时候在咱们的队伍里,兵和官都是一色的粗布袄,肩膀上没有星,倒是经常露出一缕破败的棉絮。
宋红梅的父亲宋久开始追求冯淑珍的时候,冯淑珍根本没看上他,虽说同事都说:你还想找什么样儿的?人家二十多岁已经是副师长了。可冯淑珍就是不喜欢宋久一张嘴就是一股大葱味儿。一直到55年,冯淑珍已经专业到了袜厂,宋久穿了新军服来看她,冯淑珍一眼就看到了宋久肩上的星星——一排,四颗,冯淑珍一下就觉得眼前这个老山东身上有点“谢廖沙”的影子,她想:把这四颗星变成一颗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吧?就嫁了。
65年,军衔制取消,冯淑珍比宋久还失落,不过她还有希望,因为儿子宋青松已经十岁了,冯淑珍想:再过八年就送这小子去当兵,我就不信咱解放军老是只有“四个兜”和“两个兜”的区别,我就不信儿子也扛不回那颗星星来!宋青松还是挺争气的,在老山前线屡立战功,89年恢复军衔制,已经“两杠两星”了,到92年又添了两颗,已经追上了老子。冯淑珍没少在宋久的照片前夸耀:老头子,你没办到的事儿有儿子替我办。可也许是因为“猫耳洞”里的那段日子太艰苦,或者是青藏高原上的风霜太凛冽,94年宋青松突然病逝,冯淑珍卧室的墙上,挂上了两张遗像,遗像上两代军人,两位大校,一般的目光炯炯,英姿勃发。
冯淑珍依旧没有放弃心里的那点念想儿,宋红梅调任技术总队总工的时候,授衔大校,老太太在和宋久父子两拉家常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底气——你们爷们儿不成,我们娘们儿不一定就办不成!现在,宋红梅转成了文职,冯淑珍是彻底绝望了。
宋红梅和母亲之间又陷入了冷战,女儿也不让她省心,依旧没找工作,却一幅悠哉游哉的样子,没钱花的时候就给电视台或者是影视公司打打短工,衣食无忧了就又去闲逛。宋红梅问起她以后到底怎么打算,她回答的倒挺干脆:呆着。
其实王曦倒不是故意和母亲怄气,她是真的想不出自己要干什么。从幼儿园到大学再到工作,都是爸爸安排好的,自己唯一的一次选择就是唱歌,可是她现在唱不了歌了。所以她就想呆着,但是总一个人呆着未免无聊,因此就免不了经常找个伴。那个摄影师算是一个,不过当这个春天的下午,王曦发现他除了热衷于人体摄影,还更热衷于那些模特的身体本身的时候,就觉得整件事儿变得特别没劲。幸好她还有牛兆强,牛兆强是属于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角色,也会变着法儿逗王曦高兴,在同一个春天的傍晚,牛兆强用一辆破自行车带着王曦穿梭在他上班的那座明代古庙里,看着那些肃穆的黑色琉璃瓦,闻到玉兰花的香气,王曦忽然觉得牛兆强也是个挺不错的伴儿,就不知不觉揽住了牛兆强的腰,这让小牛同志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军区干休所的宋所长正式上任了,政委常锋用一个上午的时间陪着所长视察了全所,宋红梅发现问题可不是光换一辆救护车那么简单——车队的小战士们都养成了“老爷兵”,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呼呼大睡;食堂的伙食让人没法下咽,馒头碱太大包子馅太小;电梯司机都不愿意在电梯里上班,因为电梯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停在两层之间不上不下;幼儿园的阿姨全是些特淳朴的随军妇女,孩子们学了一口各地方言……宋红梅觉得,这个干休所的大院简直就是她从没见过的一张最复杂的施工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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